杏彩体育这块屏幕上“坑”太多了,马寅青时常觉得寸步难行。她点开一个App,耳边响起的全是“按钮”“按钮”“下划线”……马寅青是视障者,此刻,手机读屏功能读出来的信息,让她不知所措。
仁海第一次打开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前,不知道接下来会在自己无比熟悉的App上磕磕碰碰,或者说根本没法用。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有很多人最基本的需求被忽略了。他去搜索信息,才了解到根据中国残联的统计,视障人士超过1700万。
对于视障用户来说,使用一部手机很多时候像是面对着天堑。沈广荣,一名视障工程师,几年前加入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和多家互联网企业合作,帮助更多和他一样的视障者跨越科技鸿沟。
2013年,信息无障碍研究会联合国内的互联网大厂,成立“中国信息无障碍产品联盟”(现更名为“信息无障碍联席会议”),将企业、社会组织和学术机构的力量联合起来,加速中国信息无障碍的进程。十年过去了,互联网上很多堵点确实被打通了,但对于视障人士来说仍远远不够。
大多数时候,沈广荣要将手机尽可能贴近耳朵,另一只手在屏幕上不停地点击、滑动。手机的语速被他设置后拉到最右端,机械女声快速地读出屏幕上的信息,在外人听起来难以听清辨认。语速已是最快,沈广荣还是觉得慢。
一级全盲的他靠“听”使用手机。目前市面上主流的智能手机系统自带读屏软件,就像使用手机时的“盲杖”:手指在屏幕上点击,双指、三指滑动,当视障者需要点击某项内容时,需要再次点击才能选定。这个过程,读屏软件会朗读出来,视障用户才知道如何操作。
但有时候读屏功能也会失效。沈广荣点开一个出行类App,当他点击上端“酒店”“机票”“火车票”等导航按钮,手机里传出的全是“下划线……空格……”或者一连串“哒哒哒”的触摸音。他解释,因为软件在产品设计研发时没有做无障碍适配,导致读屏软件无法读出屏幕上的具体信息。
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在这块屏幕上仿佛撞上一堵墙,现在在哪儿,接下来往哪儿去,都成了未知数。沈广荣算是高阶用户,他可以相对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尽管“坑”很多,但还能摸索着用。
但更多的视障人士束手无策。多年前,马寅青开始自主创业,不得不在很多App上沟通业务,但她经常在注册用户时被拦住。去年的一场活动上,马寅青遇到在小红书负责社区体验设计的仁海,向他反映了软件的无障碍问题。仁海第一次打开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他和每一个第一次打开无障碍功能的普通人一样,试了半天,发现的确有诸多不便。回到公司,他们邀请了更多视障用户提出使用和体验的意见杏彩体育,决定把无障碍项目建设提上日程。
这当然不是这一个软件存在的无障碍适配问题。2020年3月1日,《信息技术互联网内容无障碍可访问性技术要求与测试方法》实施,这是我国首个信息无障碍的国家标准。这意味着互联网“盲道”建设有了58项具体指标,可以用明确的技术要求来统一规范互联网产品和服务。
一些App里的问题被解决了。购物网站里,商品详情文字往往被制作成图片展示。过去,视障用户无法了解商品的更多信息,现在OCR功能被引用后,在一些购物类App中,部分图片上的信息也可以被识别、读取。但还有很多障碍存在。使用一些App时,沈广荣还得靠蒙。想要登录输入密码,手指触摸到屏幕,安全键盘随机出现的数字顺序,没有任何提示音或反馈。这意味着,在很多软件里,视障人士连第一步都迈不过去。
App上随时可能跳出来的验证码、人脸识别和弹窗也令人头疼。以图片形式呈现的验证码跳出来,或者需要移动滑块完成拼图,是显而易见的阻碍;当人脸识别提示要眨眼时,很多视障人士根本无法完成;至于弹窗,在读屏软件提示下摸索着找到关闭口已足够费劲,更不要说经常读不出来。
沈广荣曾给很多软件公司反映过问题:打电话,永远是客服的标准回答,他也尝试过发邮件,但基本没有下文。
沈广荣是圈里的“名人”,过去很多年里,他做过盲人网站的管理,还编写开发了一系列软件,如统计的小程序、辅助使用QQ的助手、在线翻译器等,供视障者下载使用。
沈广荣读小学时,借助国产读屏软件,第一次体验用IE浏览器上网,用Outlook发邮件。对这个互联网世界,沈广荣渴求更多,他尝试自学编程。最初,他硬生生将PC端读屏软件读出的源代码背下来,再照着源代码在电脑上的记事本里写下来,复制并粘贴后试着运行,看是否能“跑”得通。学会编程后,开始编写方便视障人士使用的软件和插件,放在他自创的视障人士网站让更多人受益。
从学校毕业,沈广荣加入信息无障碍研究会。2005年,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在深圳成立。一直以来,研究会开设公益课程,教残障人士使用电脑、手机。但渐渐发现残障人士真正的困境,各种互联网产品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甚至造成阻碍。2013年年底,研究会组建了中国第一支视障信息无障碍工程师团队。
在办公室工作时,绝大部分时间里,沈广荣桌上电脑的显示屏都是黑的。如果目光再稍微停留一下,会注意到他旁边的好几位同事和他一样戴着耳机,对着黑屏,敲击着面前的键盘。为不同App测评,找出软件里的无障碍问题,为产品研发团队提供可解决的方案,成了研究会里十几位视障工程师的日常工作之一。
需要用到电脑屏幕时,樊建财会把屏幕放大六到八倍,将脸贴近,鼻子几乎要贴到屏幕上。13岁那年,樊建财因外伤导致右眼视网膜脱落,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右眼完全失明,左眼视力不到0.05。虽还能看见一点点,但为了保护视力,樊建财多会选择靠听来获取信息。2014年,樊建财拥有第一部智能手机时,安卓系统还没有放大手势的功能,他花了200多元买了国产读屏软件使用手机。这块屏幕上,越来越多的软件开始注重UI设计,内部的布局设计也变得更精致、复杂,新的智能设备对视障人士来说越来越麻烦。
和这间办公室里的大多数视障工程师一样,樊建财在学校里学的是针灸,毕业后在盲人店谋了一份工作,但他并不喜欢,更不想把人生局限在逼仄的店里。一天下班后,樊建财经历了十几分钟的完全失明,不知道哪天会彻底失明的不确定感让他恐惧,他决定趁还能看见一点点的时候学编程。樊建财买了编程书,在助视器的帮助下,一行一行地移动助视器学习。上班时,樊建财趁不用的时候,躲到没人的房间看书,下班后每天都雷打不动学到凌晨2时。这样效率还是太低,樊建财决定去网上找教学视频跟着练,手机系统后来出的放大功能帮了他很多。
视力可能会消失的危机感,让樊建财一步步自学了C语言、Java等编程语言,后来又掌握了HarmonyOS、Web前端等技术,他也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创建了让视障人士交流的网站和论坛。
一年多后,樊建财在招聘论坛中刷到研究会的招聘信息。当他准备注册用户投递简历报名时,又一次体验到招聘软件对视障用户的不友好,在注册页面选择毕业时间时被卡住,根本无法点击,验证码也读不出来。樊建财只能开启放大功能,从头再来一遍。通过面试后,他成了沈广荣的同事。
在樊建财创建的论坛里,活跃用户只有不到100人。但在这个对视障者友好的论坛里,他们聊音乐、游戏,聊不同软件的使用体验,论坛的最新页里,冒出一条“排雷”帖,提醒其他网友某款软件的最新版本无障碍体验不太好,暂时不要升级。
很多App的迭代升级,对他们来说则意味着体验感降级。作为视障用户和互联网产品研发团队的桥梁,他们的工作是持续性的。沈广荣告诉记者,由于软件在开发、设计时,就没有把无障碍纳入考虑因素,导致目前国内互联网软件后续的无障碍优化,更多停留在“打补丁”阶段。
十年前,郑锐加入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在研究会,郑锐负责的一部分工作是无障碍的宣导、科普。但他发现即使到了今天,整个社会对于残障人士的认知还停留在很低的水平,而信息无障碍更是小众理念。郑锐经常给企业的中高层等人群讲授无障碍相关课程,这是他们为了推动更多企业重视并开启信息无障碍建设做的前期工作。他通常会向大家抛出一个问题:“有谁用过语音转文字的功能?”他也会解释信息无障碍的定义:信息无障碍,正是需要让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平等地、方便地、无障碍地获取和利用信息。
他也会给大家演示视障人士如何使用手机。在他的课堂上,99%的人是第一次打开手机上的无障碍功能。郑锐发现,正是这个时刻,这些中高层才亲身体验到一个视障者打开自己企业软件会遇到的重重阻碍。这些年,和很多企业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常常会被不同企业问到相似的问题,比如“做了无障碍适配,真的会有人用吗?”“到底能带来多少用户增长?”郑锐说:“其实对很多企业来说,做无障碍建设,看不到量化的收益。”
在前期讨论中,仁海和同事也曾考虑过这些因素,但他们觉得,做无障碍建设这件事并不是算账的逻辑。只不过,他们遇到更现实的问题是,对于相当于从零开始的工作,工作人员要从最基础的层面对整个技术底层做优化。
研究会的同事们在聊天时,经常会收到视障工程师发来的表情。沈广荣不爱用,他觉得“微笑”“捂脸”被读出来有些奇怪,但他记得视障用户可以发送表情时,很多视障朋友都很开心。
这几年,沈广荣和合作企业的工程师对接时,常会遇到对方“好心办坏事”。有一次对方工作人员征询他们的意见:“要不要在用户点击按钮时播报点击按钮可以打开详情?”这些“好意”有时反而是“过分帮助”,信息的冗余让他们获取信息的效率变低。“我们只是看不见,不是傻。”沈广荣哭笑不得。
仁海想起,在无障碍项目推进中,团队也曾走过弯路,在某次测评前,因为有些功能还没有完成无障碍适配,他们想要暂时屏蔽,但这遭到视障志愿者反对,他们向团队提到,即使无障碍某些细节还不够完善,也可以摸索着使用,而不是在社区被隔绝开来。
第一期针对iOS系统的无障碍功能上线后,仁海发现,曾经在小红书社区里不曾被看见的视障用户开始发出他们的声音,积极的连锁反应出现了,马寅青把她参展遇阻的经历发在笔记里,评论里一群热心网友帮她出主意,问题得到了解决。
与视障人士频繁接触后,仁海觉得他们完全颠覆了自己之前对这个群体的认知。他认识的这些视障用户里,有像马寅青一样的创业者,有经验丰富的调音师,还有人会好几门语言……仁海意识到,很多视障人士需要的,不是被忽略,也不是过分关心,而是更平等的尊重。
四年前,郑锐决定在线上开辟他的无障碍科普之路。他选择拍摄短视频,将他在生活中可能遇到的无障碍问题和视障人士的真实生活展示给更多的人群。拍摄者是他自己,有时也是家人和同事。自己拍摄时,郑锐就把手机贴近胸前拍摄,剪辑通常交给他人,只是简单地掐头去尾,再加上字幕。
但发出短视频没多久,不少刺耳的声音向他涌来,首先是对账号“盲人”身份的造假质疑,更多的疑问来自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使用科技设备的不理解。每一条评论下的质疑和不解,都成了郑锐之后拍摄的素材,有人好奇他如何能回复评论,郑锐就把屏幕对着镜头,演示在读屏软件的帮助下如何打字;网友质疑他如何知道图片的内容,他就拍下从打开图片识别功能到一张具体图片被语音描述出来的全过程。
“我之所以想要拍视频,就是希望能消除这些误解。”随着郑锐的持续更新,他私信里的内容也变得五花八门。有做相关产品开发的工程师私信他咨询,还有做残障相关课题的学生向他求助,甚至还有视障人士咨询他如何找对象……一些误解和质疑声渐渐散去。郑锐记得一个网友,最初在每一条视频下“打假”,后来,郑锐和这个网友加了微信,两人成为朋友,他告诉郑锐,如今他成了当地的助盲志愿者,也希望为科普无障碍出一份力。
2020年9月,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布《关于推进信息无障碍的指导意见》,一批App无障碍优化项目得以推进,截至2022年5月初,共有375家(个)网站和App完成改造并通过评测,越来越多的互联网企业投入到无障碍建设和改造中。在研究会的这些年,郑锐切身感受到很多App无障碍适配在细节上的进步。2023年9月,《无障碍环境建设法》实施,郑锐期待未来有更多完善细则和具体政策可以制定出来,让法律真正落地。他知道,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工作之余,这些视障工程师没有闲下来。沈广荣用了三年时间杏彩体育,自己投资做了一款盲人版吃鸡,在这个里,沈广荣用各种声效为视障者构建出一个全新世界。樊建财也在打磨为残障人士开发的招聘卡片。在他的愿景里,全国各地的残障人士可以通过这个卡片,方便地获取可以招募残障人士的工作信息,投递简历。